寒雨纷飞的深夜,我们在整理外公的遗物时意外地发现一个用铜锁锁着的黑色小木匣,当我们满腹疑团地撬开小木匣,发现里面藏着一大叠外公在五十年代写的检讨材料及履历之类的文字。另有一条红绸子扎着政府颁发给外公的一些荣誊证书,如政协委员、老干部之家会员等等。外公生前从没有向我们诉说过自己的经历,这一大叠已经发黄的文字仿佛一下子把我们拉回到那些遥远的岁月,我们情不自禁地陷进去……

怀念外公

    那一天我实在没有任何预感。
    当冬日的阳光透过淡黄色的窗帘散散淡淡地泻落到病房时,我正坐在病房的床沿上一边为外公削着苹果一边说着单位的一些趣事,可是外公却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永远,永远地睡着了。没有丝亳的挣扎,也没有任何痛苦的迹象,只是他的头一反常态地朝着门的方向,嘴巴微张着。外公,您在祈盼什么?
    寒雨纷飞的深夜,我们在整理外公的遗物时意外地发现一个用铜锁锁着的黑色小木匣,当我们满腹疑团地撬开小木匣,发现里面藏着一大叠外公在五十年代写的检讨材料及履历之类的文字。另有一条红绸子扎着政府颁发给外公的一些荣誊证书,如政协委员、老干部之家会员等等。外公生前从没有向我们诉说过自己的经历,这一大叠已经发黄的文字仿佛一下子把我们拉回到那些遥远的岁月,我们情不自禁地陷进去……
    在母亲四岁那年,外公便于一夜之间从土改工作队队长沦为阶下囚。外婆本是一间中学的教员,也因此扣上反革命家属的帽子被开除公职。我舅舅作为县城出类拔萃的才子也难以幸免地被剥夺了高考资格,于一夜之间神经崩溃,从此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一个秋日的黄昏,我大姨呱呱坠地。外婆在大姨的第一声啼哭中露出了身为母亲的宽慰的微笑,然而微笑过后,生活的陷于绝境和儿子的若痴若呆却令本性柔弱的外婆肝婆寸断。于是在一个万籁俱静的寒夜,外婆踏着清冽的月光走向附近的深井,就在外婆纵身跳下去的那一瞬间,外婆很不幸地被救了。被救后的外婆虽然没有再次执意奔向死亡,然而却更深刻地加强了她对外公的怨恨。在外公从广东发配到东北辽宁劳改的前夜,外婆平静地递上离婚书,三个子女从此跟随外婆改姓陈。
    十五年的劳役,写不完的满纸的辛酸,道不尽的揪心的思念。外公刑满释放时被遣送回T县。那是个月色皎皎的中秋夜,他辗转流离,最终找到外婆的家。外婆先是震惊,接着便泪水纵横地痛骂外公前世造的孽让她们一家子今生去尝,那时母亲和大姨不知道这满脸风霜满嘴胡荏的男人便是她们的父亲,她们吓得只会紧紧拉着外婆的手不住地啜泣,而大舅则漠然地站在门口吃吃地笑着。当外婆匆匆把三个儿女拉回屋里,然后带着哭腔蹦出一句:“这不是你的家!”门便“砰”的一声被紧紧关上……
    就这样外公两过家门而不得入,生活无着,庶几陷于绝境,只有重返东北辽宁请求继续接受劳动改造,如果不是“文革”期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占领农场,外公被清理回乡生产,外公恐怕终其一生都会留在农场继续默默地奉献到他生命的最后一息。
    重返T县,60岁的外公被政府安排到石场爆石,修筑公路。这时母亲和大姨已经先后嫁人,并暗中通过各种渠道瞒着外婆来到石场寻找父亲。这是大姨有生以来第一次有机会与外公说话。那个寒风萧瑟的夜晚,外公默默地听着母亲和大姨诉说二十年来生活的艰难却只字不提自己在异乡的辛酸。临别时,外公坚决要求两个女儿收下他身上唯一的二十块钱和一包大米,仅为了女儿一声深情的“爸爸”的呼唤,外公激动得好几个夜晚辗转难眠……
    1980年初,历史对外公的问题终于作出了最公正的判决,予以彻底平反,并将外公重新安排到县政府工作。既然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我们自然希望外公和外婆破镜重圆,然而外婆今生都不会原谅外公对这个家庭造成的毁灭。在同一个小城居住几十年,外婆竟  然不给机会让外公见一面。外公平反后开始每月向痴呆的舅舅提供生活费,然而舅舅却从来没有唤过外公一声“爸爸”。母亲曾多次劝外公搬来与我们同住,外公却婉言谢绝了。
    晚年的外公变得越来越依恋人。我大姨和表妹每次从澳门回来,外公都要提前几个小时到车站候车。只要见到表妹欢欣雀跃地向他奔来,他便禁不住露出稀稀疏疏的金牙乐呵呵地笑。有时我去探望外公,每次他总是默默地把我送出很远。有一次夜深,我从外公家出来,走了很远不经意地回头,猛然发觉外公仍然站在那水银路灯下目送着我。多少年后我依然深刻地记得外公站在路灯下那孤单瘦长的身影。
    那一个阳光很好的冬日下午,我去探访外公,外公正搬一张小凳子坐在阳光下看报纸。我凝视着外公,惊讶于他那越来越花白的头发正变得稀稀落落,露出大部分秃顶,外公的眉毛也悄然转白了。被岁月雕刻得沟沟壑壑的脸容正堆满了越来越多的老年斑。外公的袜子穿了一个大洞,露出两只脚趾丫,一件毛衣已经穿得完全褪了颜色。那一刻我突然很想扑到外公身上流一次痛快淋漓的泪水,很想俯下身去吻吻那张沧桑得令人心酸的脸,然后深情地唤一声:“外公!”
    在我的印象中,我从来没有听过外公的一声叹息,没有看见外公流过一滴泪水。外公因心血管疾病住院两次,两次大手术中外公没有哼过一声。外公的过去于我们曾是一个神秘的迷,我们曾经无数次扭弯抹角地把话题引到外公的过去,然而外公总是把话题轻轻地引开。大姨在澳门为外公买了许多衣物,然而所有的衣物都被他压在箱底。我们给外公送去的营养品,外公总是转送给别人。母亲曾想过给外公续弦,但外公总是轻轻而又坚决地摇头。我常常觉得外公的心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海,他总是默默承受着一切,无论怎样的风雨,怎样的悲欢,他脸上的表情总是平静如水。
    只是,中秋夜,那个令人心碎的中秋夜……
    是日黄昏,月亮欲圆未圆,当我匆匆骑车到外公家想请他到我家团聚时,却惊异地发觉门房紧锁。有谁想到,这时外公正悄悄向着外婆和大舅居住的地方走去。鞭炮声噼噼啪啪地在上空飞舞着,绕过好几条长街,转进一条幽深的小巷,外公终于颤巍巍地摸黑爬上了外婆居住的六楼,然后用颤抖的手按响了门铃----那一刻蕴含了几个世纪的期待呀!门内传来一声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谁?”
    “是我,姓李的。”门内突然沉默了,外公感到门缝里有一双眯起的眼晴恨不能把他剥光。
    “你来干什么?!”
    “今天中秋节,想……请你们出去吃饭。”
    “不去!你还嫌害我们不够不成?!你马上给我走!”门内的声音提高八度充满着冷漠与仇恨。
    门,坚忍地沉默着,门内门外一时静如死灰。不知有多长时间,外公躲在楼梯黑暗的一角,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街道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把他震醒了,外公步履蹒跚地跄踉离去,一不小心,踏空阶梯,手上的一大袋苹果和月饼倾刻间就象滚雪球似的沿着楼梯飞快地滚动着……
     溶溶的月色如银辉似地洒满长街,万家灯火于瞬间映衬着城市的辉煌,月光下,外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那个中秋节后不久,外公便慢慢变得痴呆了。当我们几乎是强迫性地把他送进医院时,他却在当日的中午时分趿进拖鞋从病房里逃出来了,我们心急如焚地走遍了小城的大街小巷,却在黄昏时分惊异地发现外公正绻缩在“家”的巷口,气息奄奄地喘着大气。寒风呼呼地拍打着他的脸,外公的眼神空洞呆滞,浑身沾满了泥土,手上不知怎的泡出了斑斑血迹。他说他要回家,妻儿正在等他吃饭呢,他忽然拉着母亲的手,如小孩般地哀求着,你带我回家吧,带我回家,带我回家……
    夜雨纷纷和着涟涟的泪水濡湿了满纸的文字。黑色的小木匣静静地在案头弥漫出忧伤的气息。我抚摸着那一大叠纤尘不染的各种红色荣誉证书,感念于外公历一生的沧桑却依然如此珍惜着荣誉。外公虽然终其一生也无法得到外婆的谅解,然而我却没法在那些文字中找到外公对生活一丝一毫的怨恨。外公把深深的苦难,深深的渴望及深深的遗憾都带走了,外公永远不想惊动别人,即使是告别尘世的时候,外公也是这样悄然诀别,留给我们生生世世的伤痛与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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