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不再答话。这回她熟练多了,她扯起长裙轻轻的跨出门槛,突然一闪,那只白猫“妙”一声抡先一步窜过门槛,走了。头上那个倒“福”像爱做鬼脸的猴子仍得然意地扬起红红的屁股,让人既嫌又爱。
    阿云的身影被斜阳拉得瘦长,高跟鞋在青石板上敲出一串期待的足音,头脑却茫然一片。不知老公何时才能归家,好让她作法。

作法

    阿云摘下鼻梁上的墨镜,抬起左手看了看腕上被太阳光射得闪闪亮的金表,边走边挨家数着门牌。脚上的白高跟皮鞋与青石板发出有节奏的碰击声,“得、得、得”和谐地在午后的小巷里回响。这声音与童年时的木屐声尽管相近,却显然不比原始木质发出来的声音那样呆板乏味令人尴尬。
    她家从前也是在铺着这样青石板的巷子里住,每日脚下的木屐象两只尽职的小船为她摆渡,“嗒嗒”的向着学校方向驶去。放学后与小姐妹们嘻嘻哈哈围坐在青石板上编葵扇,青石板被她们的欢笑磨得近乎玉的温润柔和。葵扇不知送走多少个炎夏,如今成绣花烙鸟赠送友人的工艺品。她脚上的古旧木船换成了豪华游艇,载着儿时的忆记驶进青石板。
    小巷灰溜溜的墙,贴着几件颜色鲜艳的衫裤,没有风刻意撩起她儿时的回忆。她揉了揉手中的纸,双手搓成一个汤丸对着天合十,眼睛半眯,哦哦然似在祈祷。在贴着“门迎春夏秋冬风,户纳东南西北财”对联的朱漆门前停了下来,横批只有一个倒“福”。象被追赶而仓皇荡到门眉上的猴子,红红的屁股正朝着进门的人。阿云退了半步,再端详了一会儿门牌才上前,五指微缩“笃、笃、笃”的敲门。
    “五姑在家吗?”
    “咳、咳、咳”,里面传来一阵雍塞气管的咳嗽声,象是憋了一阵气,突然把一堆沉重的云冲破,好一阵才听到清喉咙的声音“咯、咯、咯”,门逢里挤出一句:
    “在,入呀。”
    阿云蹑手蹑脚,如一只白羊被微启的门吸了进去。门槛比地面高出许多,白色的A字长裙绊得她踉跄,差点跌坐在门槛上。她把裙子提到膝才小心跨进门槛,屋里的突然昏暗令她摸不着方位,只觉一阵无名的酸腐味从脚往头窜。身体在高跟鞋上摇摇晃晃,乱了方寸。脚踩着一堆软绵绵毛茸茸之物,她觉痒痒怪怪的正想移开,“妙”的一声跃出一只白猫。差点将她掀翻,阿云手在空中乱抓了几下,突然触到一件硬物,一件可以支撑的实体。她摸索着发现是一张红木太师椅,便顺势坐下来。脊梁一阵灼热。
    这才发现隔着一张方桌坐着两个年纪相仿的老妇人,靠墙的那位白胖得近乎一堆面团。用她肉感十足的手臂摇着掏空了的龟壳,被她摇出“得、得、得”的角质与金属碰撞声。肥松的肉臂在空中抖动。臭狐在屋里乱窜,白胖老太没有在意客人的到来,只是全神贯注地瞅着手中的玩意,随着一声“铛咣”,几个铜钱滚了出来。她把脸凑近桌面,看了一会儿,问坐在一旁、体形干瘦、脸象刷了一层灰的老妇:
    “你文仔什么时候不在家的?”
    “前天夜里十一时左右,听完一个电话后外出一直未返。”
    “唔”她抬起右手,用右拇指在各手指关节之间来回地走着,最后拇指落到小指根停下来。
    “我可是有碗说碗,有碟说碟,你文仔犯了煞!”
    “杀人?真是他杀的吗?唉,公安局昨日来人通知我们,我文仔杀了人被拉,怎了得。”灰脸老太有些激动,灰色的脸又刷了些涨红,她把身子挪到白脸身边,尽量离救星近点。
    “别急,人不是他杀的,他是路过看热闹时被误作凶手罢。”
    “那公安局为什么要拉他?”
    “唉,电视都有得做啦,协助调查嘛。”
    “我文仔什么时候可以放出来?”
    “调查清楚呗。”
    白脸又将左手拇指在小指根往上移,在中指中段停下来。
    “依你文仔的生辰,他今年犯天狗,就算无灾亦是非流流。”
    “有办法消灾?”灰脸把“急”字写在脸上。
    又一阵浓痰汹涌,那白脸憋红了脸咳了一会。随手拿起放在桌边的小玻璃瓶,拧开瓶盖吐了一口白色的唾液,半刻才缓过气来。
    “办法总是有的,要办得妥妥当当得退一笔小财,只看你舍不舍得那几个小钱。”
    “五姑,你又不是今日才识我,什么时候省过这钱的,你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白脸把桌边的紫砂茶壶移过来,撮着嘴在茶壶嘴吸了一口茶,清了清喉咙:“你五月初五那天当天拜神谢罪吧。祭品是五只生鸭蛋、五只萍果、五杯白酒、五杯茶、五支鲜花、一只公鸡、六支仙香,金银大宝要烧多少随意吧。”
    “哦,这就得啦?”灰脸老太象避到救星似,脸上一下子又刷了一层薄薄光油,眉间锁着的“川”字被突然喜讯推成平展的沙洲。
    她撩起黑色的大襟衫露出一截碎花内衣,两只大口袋象两个尽忠职守的士兵紧守瘪着的肚皮,两颗别针左右横扣着口袋如士兵的枪。她小心地解开别针,手伸进口袋里捣鼓着,边说:
    “五姑费神了,五十元饮茶。够吗?”
    “街坊街里,有什么够不够的。你文仔我由细睇到大,哪敢收贵!”
    灰脸老太的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掏出用橡筋捆成的一小簇纸币,小心地打开,拈了五张拾元面额的纸币,神色庄重的递到五姑的手上。随即又将余下的摺好,捆好拢入口袋,别好袋口的“枪”才拍了拍放下衫襟。
    五姑接过来连看都不看一眼,随手放在茶壶边,也不起来送灰老太。只是抬头扬了扬下腭,问坐在对面的阿云:
    “有事吗?”
    “想问问家宅。”
    五姑抬起松驰的眼皮,拿过茶壶又吸了一口。“家住何处?”
    “光会路五十七座803。”
    白脸老太放下茶壶,十指当梳从额角往后梳了几下。燃起三支仙香插在向门口而立关公像前的香炉里。口中念念有词,阿云正想凑近去听听她说些什么。她身上那股莫明的体味把她弹回原位,只得隔着方桌观其动静。突然白脸问道:
    “户主是谁?”
    阿云被突然的问话吓得一惊,忙不迭地说:“毕志声。”
    只见她双手合十,又一串喃喃自语。阿云依然听不到她说什么,只见她两片薄薄嘴唇在一张一合。
    “有请关二哥。”这句话还是白脸老太的声音,她身体颤抖几下。声音也抖成翁声翁气的男音:
    “谁人请本将到此,有何事快快讲。”
    阿云见屋里只剩下她和不明身份的白脸老太,知道是问自己。于是躬起身子把头凑到桌的中央:“请将军为我查看家宅。”
    “家住何处?”
    “光会路五十七座803。”
    “户主?”
    “毕志声。”
    “好。请稍候,等我去一趟你家。”
    “说完便做了个将士出征似的左手向前,伸出食中二指,右手高举做一柱擎天的架势;在昏暗的厅堂里绕着桌子、椅子及亮着幽幽光的白猫,作翻山越岭之态。目光炯而发亮,有如巡逻敌阵的神勇将军。只是鸭子一蹋一踢地走着,胸前两坨赘肉随着上山下海动作不停抖动。阿云才没有在战场的错觉。神勇将军绕了几座山后,在阿云面前作“丁”字步站稳。嘴“噜!噜!”的喘着粗气大声道:
    “本将刚才到你家一看,果然妖气冲天,请问夫人你家主人常在家吗?”
    “经常不在家。一个星期有两次就偷笑了,有时干脆连人影也不见。”
    “你知道为什么吗?”将军买个关子。
    “不知道。”阿云有点茫然。
    “他是被妖气赶走的,就算是有时回家也身心不宁。你们必定是三日一大吵,一日一小吵,家他是呆不住,只能往外跑。”
    “那他在外面……”
    “他在外面也有长毛妖缠身,搞得他神魂颠倒,不思归家。”
    阿云急了“大将,这可怎么办?”
    “办法只有一个,赶妖。”
    “赶妖?怎赶?”
    “每天夜里,等你相公睡着后在他的床头燃点三支仙香,一边叫他的名字,连续三晚。第四晚把他换下来的衣服用桃树枝鞭打,你给我狠狠的打,然后用开水浸,在太阳底下毒毒的晒它一日,看它还有藏处,等他冲凉后再让他穿上。第五日早上用新买回的脸盆,倒点水端到床前为他洗脸,然后你自己冼,你们夫妻从此和好同声同气,白头到老啦。”
    “我们真的会好下去吗?”
    “会的,你放心好了。我下来已多时,要上去了,夫人请给我上路的盘缠。”
    “多少?”
    将军双手一拱“承领夫人一百五十大元。”
    阿云从手袋里拿出钱包。这鳄鱼皮钱包是老公去年去泰国工干时带回送给她的,那天正是他俩结婚三周年纪念日。以后用它装老公每月给的家用。每次老公递过钱时都打趣的说:“看看你条大鳄口轻轻一张吞掉我多少水”。其实她用钱够省的了,人家阿闻每星期去美容院一次,她每月只进两次。见到自己喜欢的衣服总不能不买吧,搓下麻将仔,买些进口水果其实很平常罢。自己也存不了多少私房钱,但每个月都算有余有剩。两个星期末见老公影子“鳄鱼”缺水,这会儿阿云真想老公。
    她打开发出鳄鱼鳞光的钱包,轻轻的抽了两张纸币。象打麻将输了钱那样随便、轻巧地递到麻将友面前,博下次赢得更多。她把钱送到将军面前,那一旁的将军炯炯有神的眼被她手中的“鳄鱼”吸了过去,见钱递了过来才又点头又哈腰,双手接过顺手掖进裤袋里。然后左手向前伸出食、中二指,像支探头向前探路,右手一甩,做了个空中甩马鞭动作,摆出一副收兵回营的架势,“丁”字步变成了“剪步”。半步、半步的摇着身子兜了两圈,回到白脸老太的座位上。身体颤抖了几下,筛子般筛落一串咒语,随后体态还原成一堆雍肿的肉团。声音也啭出了原来已咳沙了的嗓音,她打了个呵欠,仿佛刚从厕所回来,全然不知曾经发生的那一幕似的问阿云:
    “解决了吗?”
    见阿云点点头。“好,就照将军的话办,没错。”
    阿云用手拉了拉衣裙正待站起。白脸老太又开口了:“多谢阿姨100文。”
    “刚才大将不是收了吗。怎么还要…… ”
    “哦!他收的是上落的路费,我收的是请他的劳务费。想家宅平安,还在乎这几个小钱?不会收贵你的,家庭和好比什么都值。”
    “他不回来怎么办?”
    “唉!等人要有耐性,急也急不来。眼下这等事大众大例我也包不了,你我都做足功夫啦,不回再来找我吧!”
    阿云只好又从手袋摸出那条“鳄鱼”拈了100元放到方桌上。转身开门正欲走,却忘了来时高门槛,差点又一个趄趔。她右手紧捂住手袋,左手扶着门框,正待抬白色的高跟鞋跨出屋,却被外面的斜阳照个正着,她赶忙戴好墨镜,调匀了突然的光差给她带来的不适。当她跨过门槛时,白脸老太正吐着烟云为她送行。
   “小心呀,看着门槛。”
    阿云不再答话。这回她熟练多了,她扯起长裙轻轻的跨出门槛,突然一闪,那只白猫“妙”一声抡先一步窜过门槛,走了。头上那个倒“福”像爱做鬼脸的猴子仍得然意地扬起红红的屁股,让人既嫌又爱。
    阿云的身影被斜阳拉得瘦长,高跟鞋在青石板上敲出一串期待的足音,头脑却茫然一片。不知老公何时才能归家,好让她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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